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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波德里亚的消费社会批判理论(徐琴)

创建时间:  2007/11/08  纪谦玉   浏览次数:   

此文发表于
当代视野下的马克思主义  人民出版社  2006.11(论文集)


 论波德里亚的消费社会批判理论
徐琴


内容提要:波德里亚的消费社会批判理论是当代最有影响的社会批判理论之一。按照这种理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已经从生产社会进入到了消费社会,消费成了当代社会的主导性逻辑。与传统的消费不同,在现代社会中,消费较之于生产已不再是被动的吸收和占有,而是一种建立关系的主动模式。不仅如此,消费还成了符号的系统化的操控活动。人们通过对物品的"符号价值"的消费来定位自己,同时也由此来构造生活的意义。波德里亚通过对消费社会的特点、性质及其矛盾的考察,不仅指证了物品及其符号价值对人的支配与控制,而且进一步揭示了在消费社会中所蕴藏着的深层的异化结构。他首次把批判性的分析从物的领域带入到了符号的领域,使二战之后有关消费理论的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境域,从而开辟了一个批判性地理解现代社会的广阔视野。从总体上来看,波德里亚的消费社会批判理论,就其批判的和否定的一面而言,往往是深刻的和切中肯綮的,宜乎其被称为海德格尔之后对当代社会作出过重要诊断的思想家;然而就其肯定的和有所建设的一面而言,又往往是隐晦的和腐蚀性的,因而有可能导致一种具有乌托邦性质的浪漫主义方向。


让.波德里亚(Jean.Baudrillard)是法国20世纪70年代之后声誉鹊起的一位重要思想家。作为后现代主义具有世界影响的领军人物,波德里亚从一个全新的视角分析了当代消费社会的结构与本质。如果说,波德里亚对消费社会——当代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在渊源上一直可以追溯到马克思和尼采,那么,这一批判事实上也更加切近地联系着20世纪的哲学运动,联系着例如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判理论所面对着的重大时代课题。大体说来,波德里亚通过从日常生活中的"物品"入手,通过符号学的方法,展开了对消费社会的深入分析,为我们理解当代社会的本质和探究日常生活的消费层面提供了一个批判性的立脚点。因此,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对波德里亚的批判工作——它的得与失、成果与不足——进行考察,将会是一项非常有意义的任务:其意义不仅在于进一步深入地把握我们生活于其中的那个时代,而且也在于进一步切近地领会马克思主义的当代性质。


(一)
波德里亚认为,当代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借助科学技术,使得物质财富不断增长,由此造成的一个后果是:人们不再像以往那样受到人的包围,而是处于物的包围之中。当代社会因此从生产社会进入到了消费社会,消费成了现代社会的主导性原则。在波德里亚看来,虽然消费是我们这个社会进行自我表达的方式,但本质上却是一个神话。"正如中世纪社会通过上帝和魔鬼来建立平衡一样,我们的社会是通过消费及对其揭示来建立平衡的"[1]。这意味着"消费"以其作为神话的方式控制着整个现代社会,控制着我们的整个生活的基本境域。于是,进一步的问题在于:消费主义何以可能?在消费社会中,人们消费的是什么?这两个问题是联系在一起的;而且,后一个问题的展示包含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
按照传统的消费观,消费就是对物的占有、使用和消耗,即物之所以能被消费,就在于其具有使用价值。但是,在现代社会,消费并不像以往那样只是被动的吸收和占有,而是一种建立关系的主动模式。"可以将消费设想为一个我们的工业文明特有的作用模式——条件是……把它作为一种满足需要的程序,释放出来。消费并不是这种和主动生产相对的被动的吸收和占有……消费是一种[建立]关系的主动模式(而且这不只是[人]和物品间的关系,也是[人]和集体与和世界间的关系),它是一种系统性活动的模式,也是一种全面性的回应,在它之上,建立了我们文化体系的整体。"[2]在这里,波德里亚非常清楚地看到,现代社会的经济过程事实上发生了一个重要的转折:消费从先前相对于生产而言的被动吸收的地位,转变为一种建立或设定关系的主动模式。
从经济学(它作为经济生活的理论表现)的方面来说,这一转折初始地说来是与古典经济学经由"边际革命"转向现代经济学的过程相适应的。现代经济学的诞生实际上是在理论上预告了消费主义时代的来临。它意味着:整个现代经济生活的核心和重点从"生产"转向"需求",而"消费"的受动性则完全由其主动模式所取代。经由这样一种转折,消费的概念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消费并不是一种物质性的实践,也不是‘丰产’的现象学,它的定义,不在于我们所消化的食物、不在于我们身上穿的衣服、不在于我们使用的汽车、也不在于影像和信息的口腔或视觉实质,而是在于,把所有以上这些[元素]组织为有表达意义的实质;它是一个虚拟的全体,其中所有的物品和信息,由这时开始,构成了一个多少逻辑一致的论述。如果消费这个字眼要有意义,那么它便是一种符号的系统化操控活动。"[3]这意味着,在现代消费社会中,要成为消费对象,物品必须成为符号;这还意味着,被消费的东西,本质上已不再是物品,而是那种在符号的意义指涉中得到映现的关系本身。而当物转变成符号,当消费成为符号的系统化操控活动时,人们之间的相互关系也随之转变成一种消费关系。
在波德里亚看来,消费的社会逻辑根本不是那种把财富和服务的使用价值占为己有的逻辑,而是生产与驾御社会符号的逻辑。因而消费的真相并不在于一种享受功能,而是一种生产功能,并且因此和物质生产一样并非一种个体功能,而是一种集体功能。换言之,作为社会逻辑,消费建立在否认享受的基础上,它不是围绕某个个体组织起来的。因此,人们虽然能自娱自乐,但一旦进行消费,就决不是孤立的行为,而是进入了一个全面的编码价值生产交换系统中,在那里,所有的消费者都不由自主地互相牵连。这样一来,消费就变成了一种主动的集体行为,变成了一种有约束力的制度,变成了一种实质上是社会的控制功能。
经由这样的转变,消费立即表现出两个全新的特点。一方面,由于在消费社会中,个体所消费的往往只是物品被赋予的意义而非物品本身,所以消费的需求变成是无限的了。物的量的吸收总是有限的,消化系统是有限的,但物的文化系统则是不确定的和没有限制的。这意味着人作为消费社会的存在,其"需求"可以是永无止境的和没有限度的。另一方面,由于处在消费社会中的人们,消费的往往是物品被赋予的符号意义,所以,整个消费也就被抽象地符号化了。物品本身并不是消费者首要的兴趣所在,他更关注的往往是物品上被附加的符号意义,而物品也只有在被嫁接一套与该物品没有内在联系的意义时才能卖掉。"流通、购买、销售、对作了区分的财富及物品/符号的占有,这些构成了我们今天的语言、我们的编码,整个社会都依靠它来沟通交谈。"[4]
因此,波德里亚认为赋予消费以社会事件特性的,并不是它表面所具有的那些天性如满足、享受,而是它赖以摆脱那些天性的基本步骤——这一步骤将它规定为编码、制度、组织系统。换言之,消费系统并非建立在对需求和享受的迫切要求之上,而是建立在某种符号和区分的编码之上。所以,波德里亚说,"正是在对物品使用价值(及与之相联的某些‘需求’)进行贬低的基础上,才能把物品当作区分素、当作符号来开发——而符号是对消费作了特别规定的唯一层次。"[5]
消费的社会逻辑不是对服务和商品的使用价值的占有,它不是一种满足的逻辑,而是社会能指(signifier)的生产和操纵的逻辑。而消费社会之所以要生成这些能指,是因为它要不断推动和操纵大众进行不必要的消费行为;因此,实质上变成消费客体的是能指本身,而非物品。消费客体由于被结构化成一种"代码"而获得了权力和魅力。消费也随之成了一种社会劳动、一种生产,它生产着商品的品牌、意义进而生产着整个符号体系,而人们的消费行为就在整个消费社会的符号体系中展开。
总之,在波德里亚看来,消费社会中的消费已非传统意义上所理解的那种消费,这里的消费已不再是对物品功能的使用、拥有等等;不再是个体或团体名望声誉的简单功能;而是沟通和交换的系统,是被持续发送、接受并重新创造的符号编码,是一种语言。[6]


(二)
在对消费社会的消费特点和性质进行考察的基础上,波德里亚对消费社会本身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分析。这种分析是批判性的。它力图指证消费社会的每一个根本特征如何具有其不可摆脱的异化性质,亦即它在满足人的需求的同时如何总是生产出它的反面来——生产出它与人的真正需求的疏远和对立,甚至把真实的世界和表象的世界完全颠倒过来。
首先,在波德里亚看来,消费社会的逻辑不仅使物品与其本质的功能失去了真实的联系,而且实际上日益远离了需要能够不断被满足的目标。由于消费成了符号的系统化的操控活动,所以,在消费社会中,物品很少会在没有反映其背景的情况下单独地被提供出来。消费者与物的关系因而出现了变化:他不会再从特别用途上去看这个物,而是从它的符号意义上去看全套的物。像洗衣机、电冰箱、洗碗机等物品,除了各自作为器具之外,都含有另外一层意义。不仅如此,由于消费不再是对物品功能的使用、拥有,即消费的不再是物品的使用价值,而是物品被赋予的意义即符号编码,因此,"洗衣机就被当作工具来使用并被当作舒适和优越等要素来耍弄。而后面这个领域正是消费领域。在这里,作为含义要素的洗衣机可以用任何其他物品来替代。无论是在符号逻辑里还是在象征逻辑里,物品都彻底地与某种明确的需求或功能失去了联系。确切地说这是因为它们对应的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可以是社会逻辑,也可以是欲望逻辑——那些逻辑把它们当成了既无意识且变幻莫定的含义范畴。"[7]就此而言,消费社会虽然需要商品来存在,但更确切地说,就其实质来说,倒是需要摧毁它们。因为唯有这些具体的商品不断地被摧毁,消费社会的逻辑本身才能不断地维持和巩固。然而,这同时也意味着:如果我们生产得越多,实际上就越是无可救药地远离平衡人类生产和人类目的性的丰盛这个最终目标。因为在消费社会里得到满足的东西,以及随着生产力的提高愈来愈得到满足的东西,是生产范畴的需求本身,而不是人的"需求"。消费社会的整个体制恰恰就是建立在这个对需求不甚了解甚至是颠倒了解的基础之上的。因此,显而易见,真正的物质丰盛的目标实际上是消失了,或至少是在无限期地往后退缩。
其次,波德里亚把消费社会所造成的符号编码理解为这样一种语言,它既构成了消费的神话学,也把消费塑造为一种意识形态的控制和强制。由于个体所消费的往往只是物品被赋予的意义而非产品本身,这就使当今社会在愈来愈多的根本方面"属于意义逻辑范畴,属于象征规则和体系范畴"[8]。符号操控消费的目的在于社会区分原则,即通过对符号-物的占有和消费,个体将自己的社会地位凸现出来。于是,个体从他人的角度获得他们自己的身份,其首要来源并不是他们的工作类型,而是他们所展示和消费的符号与意义。因此,"消费并不是通过把个体们团结到舒适、满足和地位这些核心的周围来平息社会毒症,恰恰相反,是用某种编码及某种与此编码相适应的竞争性合作的无意识纪律来驯化他们;这不是通过取消便利,而是相反让他们进入游戏规则。这样消费才能只身替代一切意识形态,并同时只身担负起整个社会的一体化,就像原始社会的等级或宗教礼仪所做到的那样。"[9]所以,波德里亚认为,消费社会也是进行消费培训、进行面向消费的社会驯化的社会,换言之,是为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所操控和强制的社会。总的来说,在消费社会中消费者是无意识无组织的,就像19世纪初的工人那样。其消费需求的决定权被企业、商家或者通过先于生产行为本身的手段(民意测验、市场研究)而剥夺,或者通过其后续手段(广告、市场营销、包装)而剥夺,并由它们来操纵和控制。企业、商家总是想方设法打开指示性的道路,诱导商品网中的购物冲动,并根据自身的逻辑,进行诱使和提高,直至最大限度的投资,以达到潜在的利益极限。
第三,在波德里亚对消费社会的批判性分析中,这一社会的一切本质特征都表现为它的反面,都转化为其异己的对立物:虚假的丰盛代替了真正的丰盛,自由的消费变成了强迫消费,增长以破坏或浪费为前提,而表面上的平等则转变为深刻的等级化。波德里亚指出,当今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并非是一个真正丰盛的社会,而是一个虚假丰盛的社会。因为这种丰盛不是建立在真正财富之中的,而是建立在由符号所操控的"集体行为"之中的。在这种操控中,消费在被抽象化和神话的同时,变成了一种名副其实的强制——消费强制。"我们拥有的不是浪费而是‘消费’,是永远的被迫消费。"[10]具体说来,由于一切物品的原始功能性层面让位于物品的符号文化层面,所以人们对商品明确的需求——对物的有用之需求已经被无节制的消费欲望和消费癖好所代替,这使商品活动范围不断扩大并充斥于生活的各个领域。正像商家是通过制造货品的符号价值来进行销售一样,消费者也不得不为其不断变幻的符号价值所驱使。由于这种符号价值必定随着人的种种非功能性需要的变换而不断地变换,由于这种变换从根本上来说属于"恶的无限性",所以破坏或浪费注定要成为"后工业社会决定性的功能之一"。"人们知道生产秩序的存在,是以这种所有商品的灭绝、永久性的预有安排的‘自杀’为代价的。这项活动是建立在技术‘破坏’或以时尚的幌子蓄意使之陈旧的基础之上的。广告耗费巨资实现了这一奇迹。其唯一的目的不是增加而是去除商品的使用价值,去除它的时间价值,使它屈从于时尚价值并加速更新。"[11]约言之,消费主义正是建立在这样一种消费特性的基础之上的:不是消费物的本身,而是消费物品的意义,从而使得不断加速物品的死亡来实现不断更新的时尚消费成为必然。此外,波德里亚指出,在消费社会里,人们崇尚的平等不可能存在。他通过一则事例佐证了这一观点:一位商务代表买了一辆与老板同一型号的梅塞德兹车,于是立刻被后者解雇。被解雇者向劳资调解委员会提起申诉而获得了赔偿,但仍不能重新获得他原来的工作。原因很简单,因为"在作为使用价值的物品面前人人平等,但在作为符号和差异的那些深刻等级化了的物品面前没有丝毫平等可言。"[12]
最后,波德里亚的批判触到了消费社会的"哲学"或"世界观":它用符号来否定真相,用虚像来掩盖原始的实在,用"审美"幻象来取代生活的现实。消费是我们这个社会自我表达的方式,而消费作为一种符号的系统化操控行为,其本身构成了一种意义领域。这个意义领域成为吸引着人们消费的"黑洞",使人忘情地被吞没于其中。在这样的基本态势下,"我们从大众交流中获得的不是现实,而是对现实所产生的眩晕。﹍﹍我们在符号的掩护下并在否定真相的情况下生活着。"而这也正是消费社会在哲学上的根本特点:"在空洞地、大量地了解符号的基础上,否定真相。"[13]这个世界——由消费符号支撑的世界,成了一个充满"虚像"的世界。借用法国思想家居依.德波的话来说,我们的世界变成了一个"景观社会";在这样的社会中,"生活本身展现为景观(spectacles)的庞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14]由于人们生活在符号的支配之下,由于虚像造成我们所生活的世界的"失真"或"超现实",使我们与我们周围世界之间的关系不再表现为观念和实在世界的关系。不仅如此,大量的虚像掩盖了原始的实在,并构成了对现实世界的实在的谋杀。因此,波德里亚声称,"如今,现实本身正是超现实的。……如今,整个日常生活的现实——政治的、社会的、历史的以及经济的——都并入了超现实主义的模拟维度。我们已处处生活在现实的一种‘审美’幻象之中。"[15]而人在这样的世界里,必定完全迷失了自我。因为在消费的普遍化过程中,真正说来只有符号的发送和接受;而人的存在、个体的存在则在符号的这种组合和计算之中被完全取消了。这是一个符号胜过实物、副本胜过原本、表象胜过现实、现象胜过本质的时代,因而其哲学是:"真理被认为是亵渎神明的,只有幻象才是神圣的。事实上,神圣性正依真理之减少和幻想之增加的程度而增加,所以,最高级的幻想也就是最高级的神圣。"[16]不难看出,这种哲学从本质上来说乃是实足的神话或类似于宗教的世界观。或许,费尔巴哈关于宗教异化的判断在这里也是十分适用的。


(三)
从前面的讨论中可以看出,波德里亚的消费社会批判理论首先形成了对时代性质的一个基本判断:当下的时代立足于高度发展的技术,并且为各种各样的媒体包围着,但其经济-社会的基本性质却可以被概括在"消费社会"这个名称下。这个判断是重要的,而且确实是波德里亚的理论贡献之一。在波德里亚看来,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已经从生产社会进入到了消费社会,消费构成了社会的主导性逻辑,并因而成为当代社会的根本特征。在消费社会中,我们所消费的并不是物的有用性,而是物品被赋予的符号意义,人们通过消费的符号逻辑来体现自己的社会地位与身份。因此,消费既是符号意义结构体系的功能,也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合法性的根据。今天,人们正是通过对商品的"符号价值"的消费来定位自己,同时也由此来形成和构造生活的意义。总之,符号的生产、流通、消费实际上已成为控制和组织当代社会的基础。
不仅如此,波德里亚的消费社会理论在分析过程中还将当代世界的技术方面和社会方面非常密切地联系起来了。与狭隘的知性观点仅只关注经济生活的技术方面不同,波德里亚力图指证这种技术方面如何进入到消费主义的本质之中,并且如何经由这种本质的规定而形成其广泛而重要的社会后果。这样的后果既是技术与经济进一步发展的产物,同时也是商品生产之合乎逻辑的继续。"商品的逻辑得到了普及,如今不仅支配着劳动进程和物质产品,而且支配着整个文化、性欲、人际关系,以至个体的幻象和冲动。一切都由这一逻辑决定着,这不仅在于一切功能、一切需求都被具体化、被操纵为利益的话语,而且在于一个更为深刻的方面,即一切都被戏剧化了,也就是说,被展现、挑动、被编排为形象、符号和可消费的范型。"[17]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波德里亚指出,现代技术社会已不仅仅是一个商品和物品的世界,它日益成了一个符号的世界,而世界只不过是符号的作用与体现。就此而言,现代技术与消费主义是互为表里的:正像消费主义在根本上依赖于现代技术的不断强化一样,现代技术也在消费主义中获得持续增长的可能性。这两者的彼此支撑或共谋关系开辟并且巩固着所谓当代秩序。
更加重要的是,与无批判的实证主义不同,波德里亚在对消费社会的理解中相当明确地强调了批判的那一度。因此,他牢牢地抓住了当代世界的异化主题,抓住了这一世界的自我否定的方面。"消费世纪既然是资本符号下整个加速了的生产力进程的历史结果,那么它也是彻底异化的世纪。"[18]如果说这一批判的视角在很多方面与20世纪的批判理论相联系并且可以一直追溯到马克思,那么,波德里亚的贡献则是使批判的主题本质重要地出现在消费主义时代的背景中,在这样的背景中,"我们知道物品什么也不是,在其背后滋长着人际关系的空虚、滋长着物化社会生产力的巨大流通的空洞轮廓。"[19]
由上述可见,波德里亚从人们对"物"的消费行为中,不仅看到了物品对人的本性的支配与异化,而且进一步看到了在物的消费中蕴藏着的深层的"符号"消费。正是通过对当代社会的基本生存方式——消费的考察,波德里亚首次把批判性的分析从物的领域带入到了符号的领域,使二战之后有关消费理论的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境域,从而为我们开辟了一个批判性地理解现代社会的广阔视野。用美国德克萨斯州大学哲学教授道格拉斯.凯尔纳(Douglas Kellner)的话说,波德里亚"为人们理解围绕商品的消费、陈列和使用而组织起来的战后社会的日常生活提供了新的视角。"[20]正因为如此,波德里亚被誉为继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之后,在欧洲大陆对现代技术与社会问题进行思辨研究的又一位重要思想家。
应当承认,波德里亚对现代社会——作为技术社会或消费社会——的批判性分析是颇为深入的。与一般的泛泛而论不同,波德里亚试图在其批判中深入到现代社会的本质中去,深入到其整个的异化结构中去,并且试图通过对这一结构的分析来揭示当代人类的生存境况。这确实是波德里亚的功绩:他在当今发达资本主义处于"消费主义"这一时代背景下,以消费为中心深刻剖析了现代技术社会中人的存在状态,不仅丰富了20世纪的社会批判理论,而且在一定的意义继续了马克思对现代社会的批判性分析。用斯蒂文.贝斯特(Steven Best)的话说,"马克思第一个追溯了商品形式的发生及其历史发展,并且显现出它又如何是资本主义社会结构原则……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卢卡奇,阿多诺,马尔库塞等)又呈现出了资本主义已变成了一个物化和自我合法化的系统……而在波德里亚的体系中,符号是商品的秘密来源和目的。"[21]
我们知道,在马克思的时代,消费主义还没有兴起,社会还主要处于"生产社会"的状态。如果以"边际革命"作为消费主义时代的理论预告的话,那么它始于19世纪末期。因此,马克思在当时显然不可能对消费主义时代方始出现的种种现象以及现象间的联系进行系统的研究与精详的分析。然而,必须指出的是:生产与消费的本质联系、技术的性质与社会状况的内在相关,以及在"商品拜物教"中已经被揭示出来的现代经济生活的抽象性质与神话性质,正是马克思对现代社会进行批判性分析的基本立脚点和根据。甚至可以这样说,在马克思对现代社会的深刻分析中,消费时代的本质结构与本质特征已经作为一种潜在的东西,作为一种逻辑上的可能性被提示出来了。因此,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看,波德里亚对现代消费社会的批判性考察首先是有积极的价值和意义的。正是在这种考察中,波德里亚不仅使在消费社会中得到重要发展的符号系统、符号价值等基本范式凸现出来,而且使现代技术本身的基本性质与消费社会的内在要求相贯通。在这样的基础上,方始有波德里亚的批判的符号学:他将物的符号性从其功能性中解放出来,而其符号价值的学说无疑为对整个现代世界的批判性分析——无论是社会学分析还是经济学分析——开辟出一个进一步深入的新领域。
然而,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看,波德里亚的消费社会批判理论也包含着明显的理论局限性。在波德里亚将物的符号性从其功能性中分离出来之际,他却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作为符号的物品的功能性和使用性。他过于强调物品的符号价值而忽视物品的使用价值,并且往往使二者处于完全分离和对立的境地。这种分离和对立主要是由于抽象造成的,而这就使得他的消费理论本身表现为某种程度上的空疏批判。其次,波德里亚对现代社会的消费逻辑给予高度的重视和深入的阐述,但对于现代生产本身的基础性质却颇为忽视。在消费主义时代的经济生活中,需求或欲望体系诚然愈益重要地成为主导的方面并支配着生产,"虚像"的意义诚然也愈益有力地笼罩和控制着"实在",但以资本为原则的生产仍然是现代经济运动的一个基本方面,是与消费主义彼此贯通和互为表里的。在这个意义上,将消费从整个经济生活中抽象出来并使之独立化,"从根本上说是一种本末倒置的消费逻辑,是一种无‘根’的新消费文化观。"[22]最后,应当指出的是,波德里亚的消费社会批判理论所形成的分析成果,就其否定的或批判的一面而言,往往是深刻的和切中肯綮的,宜乎其被称为海德格尔之后对当代社会作出过最重要诊断的思想家;然而就其肯定的或有所建设的一面而言,他的观点又往往是隐晦的和腐蚀性的,因而往往能导致一种具有乌托邦性质的浪漫主义方向。这种情形,部分地是由于其理论分析本身依然具有抽象的性质,部分地则是由于扬弃现代社会之异化的现实力量尚未出现在波德里亚的视野中。


参考文献:
1、  让. 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
2、  尚.布希亚:《物体系》,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1年
3、  让. 博德里亚尔:《完美的罪行》,商务印书馆,2000年
4、  居依.德波:《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
5、  马克.波斯特:《信息方式》,商务印书馆,2000年
6、  马克.波斯特:《第二媒介时代》,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
7、  道格拉斯.凯尔纳、斯蒂文.贝斯特:《后现代理论——批判性质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
8、  《费尔巴哈著作选集》,商务印书馆,1984年
9、  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重庆出版社,1988年
10、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商务印书馆,1995年
1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人民出版社,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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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让. 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31页。
[2] 尚.布希亚:《物体系》,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1年,第 222页。
[3] 尚.布希亚:《物体系》,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1年,第223页。
[4] 让. 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71页。
[5] 同上第86页。
[6] 参见同上第88页。
[7] 让. 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67页。
[8] 同上第11页。
[9] 同上第90页。
[10] 让. 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57 页。
[11] 同上,第30、29页。
[12] 同上,第85页。
[13] 同上,第12-13页。
[14] 居依.德波:《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 3页。     
[15] 波德里亚,《模拟》(Simulation),Paul Foss等译,New York:Semiotest(e),1983年版,第147-148页。(转引自马克.波斯特:《信息方式》,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89页)
[16] 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第二序言
[17]让. 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25页。
[18] 同上。
[19] 同上,第231页。
[20] Kellner,Douglas.(ed):A Critical Reader.Oxford:Blackwell.1994.p1.
[21] Kellner,Douglas.(ed.)A Critical Reader.Oxford:Blackwell.1994.P41-42
[22] 孔明安:《从物的消费到符号消费——鲍德里亚的消费文化理论研究》,《哲学研究》2002年第11期,第74页

上一条:社会建构主义在科学技术价值问题上的探索与贡献(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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